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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天烧乃是自称草原与大漠之娇子的北燕人最为热衷的烈酒。
传说一壶下喉，能让你看着天都在火烧。
宋九龄拎着一壶照天烧，来到了天柱峰下的学堂。
依旧没有上课，听着何有书在颇有耐心的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宋九龄一直听到了何有书结束授课。
何有书久久没有离开学堂，看向窗边，隔着薄薄窗纸若隐若现的身影，在夫子座位上又坐定了身子。
“先生早知道我来了？”
宋九龄当然不可能与何有书僵持下去，常年一袭青衫的瘦弱中年男人目光却紧紧锁住宋九龄手上那壶即使被封坛也挡不住四溢芬芳气息的照天烧。
“不见其人，但闻酒香啊……”
此时何有书倒没了面对学生那种威严的气势，云淡风轻都说不上，像一个童心大作的成年人。
“想着先生这些读书人离别之时该用诗篇来赠，但是先生知道的，我不会那些，只好提来你应该喜欢吃的酒，来蒙混过关了。”
宋九龄说的坦然，话语也得体不失风趣，这让何有书感觉陌生起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顽劣的孩子也成为此时潇洒的少年，该说自己老了吗？
何有书苦笑着摇摇头。
“武当山上，何必讲究那些拘泥之事？九龄，该说些什么呢，你这哪是闭关？你简直像是出门了一趟的游子啊……”
宋九龄讪讪的笑了笑，却心道，先生哪能知道，我可是真的神游了一趟人间呢？
若说两人现在的交谈还有些拘谨的话，照天烧一开坛之后，本来酒量就不太行的宋九龄和何有书现在已经发展到胡言乱语无话不说的地步。
但是事后谁有能知道今天的事情呢？
“这一趟准备去哪里？去多久？”
何有书看着窗外渐渐覆盖了血红的暮色，斜阳残照。
“用咱们江湖人的话来说，哪里不平去哪里呗。”
宋九龄此时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脑子昏昏沉沉东倒西歪。
惹的何有书一阵笑骂。
“你小子还江湖人，到时候被揍的七荤八素，可别说是武当山的弟子，小师叔的辈分就更别提。”
宋九龄下意识的想出言反驳，但是好像现在脑袋不够用起来，翻来覆去，却想到一句话，问着何有书，“先生……为什么会来武当山呢。”
何有书愣了愣，酒劲上头的脸颊红彤彤。
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低垂着。
“很像一位故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去考取功名呢？”
宋九龄痴痴傻傻，一阵呵呵傻笑道，“一定是位女子吧？”
戳中何有书命门。
“是啊……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宋九龄醉眼朦胧，此时难言的露出一股迷醉的状态，“我想啊，先生，她一定想问的是，为什么去考取功名，而不娶她呢？”
何有书久久没有说话，痛饮一口照天烧。
宋九龄也不说话，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但是何有书心中却不得不一吐为快，若有郁结，一吐为快。
“年轻的时候总会不服气的，凭什么人家就能一朝鲤鱼跃龙门，我就不行？不顾她的心情，不顾她的期盼，一心读书。最后一事无成，到后来她嫁了人，那位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贾子弟，当时用红轿娶她过门的时候，整个小县都张灯结彩，据说彩礼还包括一支紫金色的流纹凤钗。我躲在家里看书。后来想想不是书多好看啊……是她太好看，我怕一看，就忘不了咯。”
毫不照顾何有书心情的宋九龄憨笑着。
“现在先生难道就忘了她吗？”
何有书吹胡子瞪眼，气的想举起手来，给这个不解风情的少年一计爆栗，伸出手来却让自己差点倒在地上，只能作罢。
然后摇晃了一阵，看着此时还无忧无虑的少年，喃喃自语。
“功名无望，凭着一股子书生意气上了武当，成了教书先生也打算忘掉小县城里的往事。现在看来，都是自欺欺人而已。掌握不了的事情，只能忘却，却是逃避。有些话当时不说，以后就再也说不出口咯。”
宋九龄置之一笑。
“先生这算是明哲保身的活法吗？”
“这是窝囊的活法。”
宋九龄愕然的看着直起身子，接着坐在自己跟前，虽然酒气冲天，但是一脸认真的何有书。
“你还是少年，有些事情或许现在还不能领悟，外面的世界都太美好，乱花渐欲迷人眼，一下就容易迷失人心。但是还是要告诉你，不想失去的东西，就该好好珍惜。诸如身边的人，诸如一个理念，甚至是这一无是处的一身正气。”
“先生，您这是拿你自身当反面教材教导我吗？”
宋九龄哈哈大笑，惹得何有书一阵笑骂。
“既然你要下山，当先生的没什么好送你的，祖上有一本拳谱，反正给我也没什么用，你拿去好了。”
“拳谱？”
看着似乎是在说酒话的何有书，宋九龄一头雾水。
“不信？我虽然读了所谓一辈子圣贤书，但是祖上可是开了几辈子武馆的拳脚师傅，全靠祖上一本拳谱，品相什么的我倒是看不出来，但是给我反正是浪费了，敝帚自珍也没有必要，你拿去好了。”
接着何有书摇摇晃晃的起身，在宋九龄愕然的目光里，硬生生的从书桌底下，准确的说，是桌子腿下拿出了一本被挤压的皱巴巴的书本。
“祖上的拳谱就给你拿来垫桌子腿？”
“谁说不是呢？物尽其用呗。”
何有书拍拍书本的灰尘，**了一番，将其捯饬成尚且看的过去样子，递给醉眼朦胧的宋九龄。
“洪荒破仙拳脚？”
“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名字，据说祖上出过一名洪荒时期的拳师，以凡人之躯，凭借此拳法轰杀一名坐地飞升的活神仙，流传下来都想借此一举步入天下闻名的境地，但是反而却一代不如一代，到我这儿，根本没人练拳脚，更别提破仙这么一说了。”
宋九龄打开拳谱，定睛一看。
里头用粗略的线条和陈旧的字迹谱写了据说是何有书祖上那位诛仙的拳师，如何一拳一脚步步为营轰杀掉那位杀伐果断的活神仙的过程以及心得。
宋九龄感觉体内星宿海剧烈翻腾着，漫天星空里，出现一位光着膀子粗犷的汉子，面对恍若神人的老者，一拳一脚，如同猛虎下山，掀起惊涛骇浪，以体内浑厚的气息，硬生生扛住活神仙至高精妙的道法与法术，一介肉身，一步就掀起一阵山崩，一拳就让天地露出一个窟窿。
天光倾泄，日月失色。
现在宋九龄知道为什么何有书会说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概就是因为铁了心，撞破脑袋都去钻研这本拳法的精妙之处，却忽略了这本拳法真正依靠的东西。
一身浑厚的气息为辅，更为重要的，乃是那一往无前，视万物为刍狗的汹涌气势。
一往无前，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宋九龄将其塞进自己怀里，举起照天烧，碰了碰何有书放在身旁东倒西歪的酒坛。
“一坛酒换一本书，你亏了还是我亏了？”
何有书抄起书卷，往宋九龄头上就是一摔。
“得了便宜还卖乖。”
“嘿嘿。”
“也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都说文人离别赠诗一首，你算个半吊子，我也送你两句话吧。”
宋九龄不以为然，嬉皮笑脸道。
“洗耳恭听。”
——
宋九龄下山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师兄马路遥的遗物，据说专门留给自己的‘秋雨’也没带上，三柄飞剑，只取了一把‘夏至’，将其藏在了自己束起来的长发之中。
没有向乔知玄告别。
徐燕来也尚且在睡梦之中，那位天下第一天潢贵胄的太安公主据说过一日也将跟随队伍离开武当返还广厦间。
但是到现在为止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普通朋友，自己连徐燕来都没有告知，也不可能煞有其事的与王凰凰告别了。
宋九龄背着轻薄的包袱，下了山道。
自己说不出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和徐燕来告别一声，这次更为彻底连一纸书信都没有留下。
自己常说的话是‘儿女情长多误身。’
可是自己这可不是怕了离别之时，那个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泪眼吗？
小蚊峰上宋九龄特意去了一趟，
稍微试用了何有书赠予自己的洪荒破仙拳脚，也留下了当初闭关之时许下的承诺。
给这个类似狗洞的洞天留下一个名号。
‘笑忘书’
不伦不类，没有吕仙府那般仅靠一个人名就能天下闻名的程度，气势也说不上多么波澜壮阔，但是洞天嘛，别太当一回事了。
“终究还是没有和那个小妮子去一趟赏花节啊……”
诸如此类的唏嘘在脑海里浮现，没有再故作老成的摇头晃脑试图将其一并驱逐出脑海。
反而想起来那天篝火处的那只金黄酥脆的野兔。
两个少女的面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大概如此，又是山下桃花盛开的季节，一切如新，人如故。
山道上，似乎有春风相送，掀起自己浅色袍子的一角，也揭开少年鬓角的发丝。
只是远游一次，还是少年的宋九龄回顾山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一个少女，一个老头，一个教书先生。
这座山门好东西不多，仅有的却是珍贵的，自己何时能说出口呢？
那个教书郎的遗憾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也真是好笑呢。
但是何有书临别赠予自己的那一句话，却是百感交集。
他看着夕阳晚照，一袭青衫沾染了许多酒渍，说话也满是酒气，眉眼温柔。
“人生百年终是客，不笑苍生笑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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